半个拥抱

半个拥抱

我三岁时，妹一岁，我就成了大姑娘，自己吃饭穿衣，自己上厕所。我五岁时，妹三岁，弟一岁，我就帮着妈妈哄弟，再委屈再难过也不会再往妈妈怀里蹭，被妈妈抱着的感觉便早早消失在没有记忆的岁月。到底是从五岁开始，还是从三岁开始？记不清了，反正从我记事起，妈妈就没抱过我。

妈妈忙啊，活计似乎总比妈妈的时间多。干完地里的活，喂完了鸡鸭猪狗，收拾完碗筷，天就大黑了，妈妈还要在煤油灯下做出我们一家六口和姥姥家三口人的棉衣棉鞋。妈妈做的针线必是针脚细密，有模有样，妈妈种的果蔬总是光鲜饱满，妈妈养的鸡鸭都是大腹便便。妈妈也把我们管教得乖巧懂事，可妈妈却从来不抱我们。

妈妈不爱我们吗？当然不是！小学五年级时，我的花布缝制的书包坏了一个大洞，不敢跟妈妈说，又怕同学笑话，每天上学时，我就用手捂着那个破洞。有天，妈妈看到了，满是愧疚地说：“瞅我这个妈当的，孩子书包都坏成这样了，也没看着。”妈妈贪个大晚，给我缝了个新书包，还特意镶了一圈绒布花边，漂亮极了。我开心雀跃，背着新书包转了好几圈，但我没想过钻进妈妈怀里撒个娇，我还不习惯那样。

我三岁时，因为严重的肺炎住院很久，妈妈用家里仅有的一头猪换回了我的健康。那时我还不懂事，后来也不曾在意，我以为妈妈也跟我一样不会在意。直到上了师范，我告诉妈妈，我的体检一切正常。妈妈说：“挺好挺好，这下可放心了。”妈妈的轻松让我心里一紧，原来我的健康问题在妈妈心里压了那么久。对于一个整日操劳，日子依然捉襟见肘的母亲来说，这问题也只能沉甸甸地压在心上啊。那时妈妈想没想过抱抱我？应该没有，妈妈觉得一件棉衣、一顿美食比一个拥抱重要得多。

结婚后每次回家，妈妈总是站在村口接我，若是有重的东西，必定要帮我拿着，嘴里还说着：“你拎不动，妈有劲。”当我要抢回来时，妈妈总是说：“干了一辈子活的人了，这点东西还拿不动？”其实妈妈没有她说的那么健康。常年的辛苦劳作，妈妈早就一身病痛。干活时只想着活计，不觉得多累，一闲下来，不是这疼就是那疼的。那时，真想亲亲热热地搂着妈妈的肩膀一起走，可我总是有点发怯，不知该怎么伸出胳膊。

生了女儿后，每每看着她在妈妈怀里肆无忌惮地撒娇，看着妈妈眼里满满的慈爱和纵容，我便有些小嫉妒，嗔怪妈妈：“我小时候，你都没这么抱过我。”妈妈说：“那时候活那么多，哪有功夫啊？”其实我知道，妈妈不是没时间，是她们那一代人太过拘谨，太过羞涩，不知怎样表达情感。

后来，我常常生病，人也变得越来越娇气。每次回家，妈妈都变着法的给我做吃的。我饭量极小，妈妈就捡我很爱吃的做。每每我的饭还没吃完，妈妈就把水倒好端到我面前了。要不就变戏法似的拿出些零食让我吃。我感到好笑：“我都这么大了，你还给我拿这个干嘛啊？”妈妈总是说：“吃点吧，你在家都吃惯了。”妈妈知道我在家总是零食不断，怕我冷不丁停了不习惯。不在她身边了，她倒又把我当成孩子了，可她为什么不会给我一个拥抱呢？我多么渴望她的拥抱啊。

弟媳还有三个月就要生宝宝了，妈妈要去千里之外去照顾弟媳。尽管早就有准备，但妈妈真的要走了，我还是懵了，我离不开她。我忙不迭地回去看她，像个尾巴似的跟着她房前屋后地转，跟着她去菜园里拔草，跟着她喂鸡喂鸭，跟着她去冰柜里拿雪糕，跟着她去抱柴禾。看着她把爸爸的衣服收拾好，放在很显眼的地方；看着一件一件地试穿衣服，帮她参谋哪件衣服拿到弟弟家；看着她一个一个地拿出给孙子做的小尿垫儿展示……我只想扑到她怀里紧紧地拥抱她一次。我鼓足勇气张开了双臂，却在要触到妈妈时却退缩了，我也跟妈妈一样，不敢表达。在妈妈诧异的眼神里，我夸张地伸个懒腰，收回了双臂。我怕她哭，怕我比她更先落泪，也怕她不习惯这个拥抱。我是多么想抱抱她，抱抱渐渐矮下去的妈妈啊，可一个拥抱为什么就这么难呢？

在妈妈家住了两天，我不得不回来上班，妈妈又拎着大包小包送我上车。可我不想就这样走了，我特意回来一趟，就是想抱抱妈妈，了我多年的心愿。妈妈还欠我一个拥抱，我也还欠妈妈一个拥抱啊。我提了一口气走到妈妈身边说：“妈，我抱抱你吧。”便笨拙地学着女儿小时候扑进我怀里的样子去拥抱妈妈，我的手刚搭在妈妈的肩上，妈妈就一边说着“这孩子”，一边下意识地转过身子，留给我一个后背，我酝酿了好多年的一个拥抱，很终也只实现了半个。我感受到了妈妈的手足无措，她还是不习惯这种表达方式，其实我也是一样。我无助，她尴尬，我不知怎么打破这尴尬，也没有勇气再拥抱她一次，便借整理包裹来拖延时间。那一瞬的沉默，把时间拖得老长老长，幸好车来了，我逃也般地上了车。在车门口，我转过身，想跟妈妈说几句话，哪怕无关痛痒，哪怕只是敷衍的几句话。只要说几句，便能让妈妈心安，也能让我心安。可妈妈一直背对着我，不肯回头。直到车开动，妈妈也没转过身来。我知道，她不敢回头，她怕我看到她流泪的双眼。妈妈的肩头轻轻抖动，她在哭。

车一溜烟地开出村子，我把半个拥抱，留在了妈妈的泪水里。